曾經有人說,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,而我其實一直沒有買單這樣的浪漫。比起一種天注定式、漫漫長河流在身後的相遇想像,我更好奇相遇那當下,帶給了彼此什麼?或許有人一見如故,電流相通就此深刻地鏈結;也有些緣份藏得更深,說不定會在未來發酵,或只在其中一個人的心裡,造成核爆。
 
而《小玩意》以小喻大,就是個單向相遇開啟了一整個宇宙的故事。荷蘭攝影師在台北街頭,拍下一個小女孩玩霓虹風箏的照片,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,和曾經的失去。那個失去可能是一個玩伴,或童年本身,或甚至有家可歸/有家想回的感覺。於是,他由此發想出一整個關於女孩的故事:女孩一家人在東區的老舊住宅裡,過著暗中取亮的日子,她旁觀父母為了生活筋疲力竭,同時要面對生命中第一個重大的離別。而這一切的交匯處,成了一枚黑洞,從微乎其微的心靈一隅,吞噬她的無憂無慮。也讓她在照片裡的身影,顯得如此落寞。
 
攝影師透過作品,想呈現人際間的疏離,但女孩手上的風箏是這座城市裡,唯一屬於她的一片星空。是她緊緊抓住不放手的童年角落。
 
這構成了一部很有趣的電影。概念上、視覺魅力上都是。戲外的導演王洪飛(David Verbeek)是個長期駐足亞洲的荷蘭創作者,《小玩意》不只記錄他對台北的理解(或想像),還想表達某種藝術觀,甚至對人生離散的感嘆。這是一個攝影師對拍攝(相片)可能性的探索,是一個荷蘭人對台北這座都會的著迷,還是一個遊子對漂泊人生的提問。而這樣的組合,讓這部電影很私人,有一點點實驗,甚至是後設的。
 
但這樣的組合,也讓人看到不只台北,而是王洪飛這個作者的「看」與「說」台北。我得承認初看《小玩意》當時,對兩個童星的對戲,很多明顯是西方人寫下的英文直翻中文的對白,覺得卡卡的。但拉遠一點,這其實帶出一組「歐洲人想像的童年」套在「東方小朋友」身上的趣味:那些異域探索,那些信物儀式,甚至是女孩家裡的兄妹關係,都透露出觀點的拼貼。同樣地,導演拍攝的視角,他選用的光度和色澤,加上對夜景的偏執,讓電影裡的台北蒙上一層叫人又熟悉、又陌生的魔幻味。
 
電影開場第一個鏡頭,讓人眩目的 360 度迴旋又飄轉,是新奇的眼光;一整段國宅暗樓探險,鬼聲幽嚎,則是導演把鬼片的視角放進他的東方想像中。《小玩意》藉由台北/飛機艙/阿姆斯特丹的段落跳換,對應著童年/橋接/對童年的回望(reflection)之意涵,串起一個創作者對創作行為本身——包括拍攝照片(與隨之帶來的想像)與編織故事(作為電影情節的主軸)——的剖切。他還把自己的生命掛念放進去:不論是對失落的童年,或如今一再拋下的家人/家園/情感連結,或「我是在尋找新事物?還是在逃離自己?」的自我詰問。電影捕捉了問題,卻沒有答案,因為導演不認為自己能夠、自己必須提供解答。
 
對我而言,在這樣一部高度自我意識到是在創作、在表達的作品裡,偶有靈隙,得以看見作者的示弱,譬如一句「人們總是會錯估時間」,則是特別動人的靈光瞬間了。
 
片中一個不斷出現的意象,是被導演稱作神偶(puppet)的廟會神像。祂們在夜裡台北的行蹤之詭異,讓我意識到過去看祂們,幾乎都是白天。於是我在專訪導演那天(文章即將上線,敬請期待!)追問這些神像的意涵,他形容自己對祂們的詮釋,是古老的全知之眼(all-seeing eye),很接近溫德斯作品裡的天使形象。這和我自己對祂們的想像不無重合,但也讓我意識到:拿開了避邪、鎮魔等等攻擊性(?)的功能之後,在歐洲人的眼光裡,這些神祇大抵都是溫柔、無聲的吧。
 
同樣在訪問裡,王洪飛說了另一段話讓我共鳴,他形容拍照的當下自己是在等待「遇見」(encounter)的機緣:「創作不是我給予這世界什麼,而是世界在給予我」。或許,這樣的謙遜,正是我在《小玩意》背後能感受到真誠的原由。
 
推薦《小玩意》,作為正面迎戰《復仇者聯盟3》的眾多勇者之一,衷心希望它能夠穿透黑洞,觸及想換一雙眼睛、再看看這個家園的你。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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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AnImpossiblySmallObject